【缺舟一帆渡/俏如來】茶禪一味(完)

他睜開眼時,崖上落雪無聲,崖邊卻是雲靄悠然,天光霧嵐互相籠罩,偶爾有飛鳥若隱若現地在雲間徘徊。不遠處,紫藤花樹下,鋪滿銀霜的綠蘿青白成蔭,不畏冬雪的繁花醒木中,空餘石桌石椅,卻不見主人。


四時恰似人世的無常,春秋逆序,冬夏錯置,銀妝素裹與似錦疊翠中,一眨眼,恍如光陰流轉,彈指過百年。


俏如來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眼前怎麼突然出現這樣陌生又熟悉的景緻。此情此景,彷彿應有笛聲穿雲而來,直透心扉。


他緩步上前,以袖拂去了桌上的雪屑,想不到霜雪鋪了薄薄一層,似是久無人煙。無由來,心念一動,感嘆便脫口而出,“無水汪洋仍在,想不到卻是人事全非……”


“俏如來。”此時,身後驟然響起熟稔的嗓音,那人彷彿在輕笑,帶了點戲謔,“莫非覺得缺舟怠慢了?”


頓時,他一陣恍惚,如墜夢幻。幾乎不可置信地慢慢轉過身子,卻見那人撐傘而立,一身白衣勝雪,眉目溫潤,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缺舟先生。”


——我希望再與你相遇時,不會在那樣荒涼的結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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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舟一帆渡持傘而來,為他拂去一身風雪,“晴後初雪,風光正好,可有興致一遊?”他說得自然,俏如來卻聽得有如流年倒轉,光陰回溯,一時怔然,回過神來,兩人已經走出了無水汪洋。


一路上,兩人共撐一傘,並肩而行,卻始終無話。缺舟竹傘微斜,替他擋去了大部分的冰屑,俏如來心中暖融融的,卻也過意不去,不禁露出幾分窘迫。身邊的人,宛若無所覺察,目光仍在遠山含黛間流連,心神似乎早已徜徉在這被籠在雪靄朦朧,雲霧繚繞的詩意般的神秘之境中。


他們沿著溪流直上,溪上有簡易木筏扎成的橋棧,溪邊還有繫著一葉竹筏的小小渡口,一盞油燈懸於渡頭之上,在風中搖曳不定。溪畔紅梅開得正艷,宛若紅霞亮烈,灼灼其華。走得近了,氤氳着水氣的清香,在空氣中蔓延而來。


缺舟便是在這裡停下了腳步,兩人臨水而立,模糊的身影在水波中搖盪。他指著潺潺而流的溪水,向他問道,“你聽見了什麼?”


“流水聲。”俏如來順著缺舟所指望去,眼前涓涓水流,其聲汩汩,似有韻,自成調,晝夜不止。


“再聽。”


他依言閉上了眼,石山清泉,自高山而下,湍流急奔,沖刷着砂礫,撞擊着石壁,跌宕出金戈殺伐,鐵馬奔騰似的浩浩湯湯之聲。一瞬間,他宛若見到了屍山血海中,萬劍成陣,金鋒共鳴,一劍歷經千百年的鑄心血繼,世世代代的捨身以成仁。


渡世之願,不滅魔道終不還。


心血翻湧之際,缺舟卻適時出聲,“俏如來。”


“抱歉。”他被喚回了神智,再次睜眼,眼下碧波蕩漾,細水綿長,止戈息武的殤音已消散無踪,他也漸漸平復了心緒。“我聽見了眾生之苦。”


“仔細聽。”缺舟認真的模樣,彷彿言下之意便像當日他對他所說的“這不是答案”。俏如來疑問之餘,仍是再次閉上雙目,山泉流淌,聲聲入耳,聲复一聲,從清晰到朦朧,像無數的變化錯雜在一起,匯入一音之中。


此時,遠方隱隱約約傳來鐘磬之聲,滿天梵音,音音入心。俏如來頓覺一陣豁然開朗,他轉過頭,衝缺舟微微一笑,“這是流水聲,也是萬物之聲。”


聞言,缺舟只是點點頭,既沒有說他對,卻也沒說他不對。“雪停了。”修者把傘收了起來,轉而自原路折返,“乘興而至,興盡而返,我們回去吧。”


“缺舟先生,你要渡我嗎?”俏如來跟在身後,眼前人白衣負劍,飄然而行的樣子,好像遠在紅塵之外的世外仙人,隨時會御風離去。他來得這般無由,彷彿他離去時,音塵絕跡,尋無所踪。


對方沒有回頭,只是稍稍一頓,說道,“缺舟不渡人,悟了,即可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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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水汪洋之中,白雪皚皚,石桌之上,卻擺上了紅泥小火爐,火光明滅,人坐在旁邊,便覺得一陣乾燥與溫暖,恰恰消去滿身風霜的寒意。缺舟將烹茶的器皿置於其上,升騰的熱氣氤氳出一片水霧,他投來的目光添了幾分曖昧的柔和。


“喝茶吧。”茶水燒開,周圍滿溢陣陣茶香,缺舟親自斟上一杯清茶,遞到了他的手邊。


茶水甫入口時苦澀非常,隨即如同百般滋味,充盈心頭,真正入喉以後,反倒餘甘不絕,回味無窮。俏如來抬眼,正巧對上了缺舟的視線,那人的笑意被掩在了茶盞之後,只有眼角猶帶三分暖色。


“滋味如何?”


“似人間百態,難以明說。”


“你可知此茶何來?”


“俏如來不知,請先生指教。”


“此茶取自山溪。”缺舟將兩人的空杯再次斟滿,便又說道,“你再飲,且說滋味如何。”


俏如來依言再飲一杯清茶,滋味仍舊,入口澀且苦,而後滋味百轉,逐一消散,留一味回甘。“俏如來不懂。”


“你素有慧心,如何不懂?”他眨了眨眼,似仍不解其意,缺舟輕嘆一聲,“此茶早已非前茶。”


“心若只存一念,前茶即是此茶。”


“你聽泉,尚且能悟萬物之聲,如何悟不到一切本該如逝水,往日不可追,將來不可得?”缺舟望著他,目光彷彿透穿他的內心,“俏如來,執迷成念,不如放下。”


“流水亦說,萬物無過去,萬物過將來,一切只是現在(*)。”俏如來不閃不避,直視缺舟,“缺舟先生,此刻便是俏如來的現在。”


聞他此言,缺舟沉默良久,隨後又是一嘆,“這不是缺舟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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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坐許久,相顧皆無言,一旁小火爐漸漸熄滅,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最後飄搖在風中,化作煙塵消散無踪。俏如來不禁再一次問道,“缺舟先生,我若執迷不悟,你可願意渡我?”


“缺舟不渡人,更不渡你,俏如來。”缺舟泯了一口茶,隨即便把杯中剩下的茶水盡數倒在了地上。“茶涼了,你該回去了。”


“我已忘記來時路。”


“你若放下,便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路途漫漫,俏如來一人,唯恐苦海迷航。”


“持道不孤,你何曾真正迷失方向。別忘了,無垢之間,正是你讓我證得大道,亦是你點醒了我們,讓大智慧頓悟。”缺舟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行至他的身側,執起他的雙手,置於掌心之上,似禮佛般虔誠,神情肅穆莊嚴。俏如來仰頭看著缺舟,一陣痛苦湧上心頭,這個瞬間,他已然知曉了對方將要問出口的話——只聽那人問他,“俏如來,你放下了嗎?”


“是,我早已……”他艱澀地開口,答道,“放下。”


即便一念成執,虛妄也不過虛妄。


天人笛憑空乍現,宛若俏如來鄭重託於缺舟掌上,指尖擦過笛身上的雕紋,如同抹去最後一絲惦念。隨後,長笛離手,再次回到了它的主人身上。


“這一程,缺舟相送。”


記憶中最初也是最後的一眼,是一人白衣負劍,橫笛而立,眉目溫潤,神色堅定的模樣。


輾轉千年,歷千萬劫,終有一會,亦終有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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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時,窗外月色正朦朧,稀薄的霧氣瀰漫在院子中,連院落幾處燈光都顯得昏昏沉沉。他起身,懷裡一支長笛隨即滾落在地,撞在青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驚醒一宿長夢。


俏如來低頭,茫然地盯著躺在地上的笛子,彷彿不知為何這支長笛會出現在這裡。半晌,他才回憶起,這是日期叔父藏鏡人自敵陣深處帶回來的天人笛。他伸手拾起長笛,心不在焉地拭去沾染在上面的塵灰。


腦海中卻不禁想到地門那一役,魔世意外再度開啟,元邪皇攜憾天之威,駕臨人世。卻有一人,白衣如雪,持劍獨擋,散千年之功,只為人世掙得一陣喘息之機,留佛國一點未來的希望。


他雖無緣得見這壯烈輝煌的一戰,但也能夠想像對方溫潤的眉眼之間,含著着怎麼樣的悲憫與決絕,縱然身死道消,也誓要以這一身來彌補大智慧這千古一錯。


只因,蒼生何辜,百姓何苦。


“缺舟先生……”


突然,一陣晚風來襲,桌子上的燭火搖搖晃晃,幾番明滅,最後散作一縷青煙,渺茫無踪。俏如來起身,正要關上窗戶,卻見窗外一點飄雪,無聲無息地落下。


入冬第一場雪來得無由,似夢似幻,他獨坐窗前,看得入迷,直到路過院子的雪山銀燕出言提醒他添衣加碳,才恍惚着回過神來。


“大哥,這雪有什麼好看?大半夜的,你還是早些休息吧。”


“說的也是。”俏如來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望向庭院,院中大多花草早已凋零,零星剩下松柏寒梅傲立。他說不上來是為何,只覺得好像哪裡見過不一樣的雪景,不自禁地出神。


“只是……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場雪。”


完。


*註釋:“流水亦說,萬物無過去,萬物過將來,一切只是現在。”這句化用了黑塞《流浪者之歌》,聽溪水那段也是向黑塞巨巨致敬。


這文,簡直寫死我了,我覺得我真的要被這兩個人逼瘋了!太特麼難寫了,缺舟先生難度MAX,俏俏也完全沒有好到哪裡去!

真的,真的,真的,十二萬分感謝黑塞巨巨,沒有他的流浪者之歌,這文根本寫不出來!

稍微解釋一下,故事是俏俏拿到了笛子以後吹響了,然後見到了笛上仍留存一點魂識的缺舟先生,接下來,你們怎麼理解他們的對話與關係都可以。本來這文最後還有一句,“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然而我覺得如果用了小山這詞就太直白了,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定義這兩人在文中究竟算不算是CP的關係,所以乾脆刪掉了。

反正你們喜歡,可以當他們在一起了,缺舟來跟俏俏告別,如果不喜歡,就當是前輩指點後輩,不要執著死人,要為活人而活。差不多就是這樣吧XD

總而言之,我現在考慮到底要不要真的開缺舟先生和俏俏的坑,我總覺得寫個短篇都這副德行,中長篇估計真的要我的命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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