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逍遥】又踏杨花过谢桥(修订版,完结)

×收录本子《人间何世共逍遥》的修订版,不含任何非公开篇目。


君奉天最后一次见到神毓逍遥是在仙脚下,那时候对方撑着一口气,一路上都不肯晕过去,疼得煞白一张脸,渗出来的汗粘着白发,结成一缕一缕,混着血污,贴在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看着就难受。

他将身受重伤的天迹交付到大漠苍鹰的手上,用袖子轻轻地给他擦拭干净那张清丽容颜上的血迹与泥尘,神毓逍遥一直死死盯着他,不肯轻易放弃的倔强的眼神里,透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舍,彷佛怕他就此把他丢下,再也不要他似的,可怜又绝望。

“等你身子好些了,我自然会来接你,你不用担心,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奉天逍遥再次连手,本应再创神话,可到底敌不过阴谋者的阴险狡诈,他们好不容易终于再次令鬼麒主饮恨,却终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神毓逍遥伤得太重,接下来与原始幽界一战,君奉天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他出手,便想着干脆把人关到天堂之门后,待过些日子,他伤好些了再说。

天迹自是不肯的,他抓住君奉天的手,捏得牢牢的,不肯松手,君奉天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又看了看旁边欲言又止的大漠苍鹰,只得一根根手指给他全都掰开,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血河战役重演,也不会忘记你我的约定,你再多等我一回,师兄。”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算能够把“师兄”二字宣之于口,神毓逍遥的目光好像更悲伤了,可惜他无法开口,君奉天也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大抵还是怕了他真的不要命,但他记着他曾经许过他一个浪迹天涯的诺言,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他都会回到他身边的。

神毓逍遥本该最相信他不是吗?

想到此处,君奉天一狠心,不再看他,往大漠苍鹰那儿望去,“他就拜托你了。”

“你……”大漠苍鹰像还有话要说,然而,迟疑了片刻,也终是没有说下去。转而说道,“我带天迹回仙脚,你多保重。”

“多谢。”说着,君奉天把心一横,扭过头,转身离去,竟真的再没有回头多看那一眼。生怕只要一回头,他便断无可能舍下他。他知道,神毓逍遥一直等着他,等着他一个回头,他的目光那么轻,又那么重,死死地压着他,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那一战,是他生平经历最惊险的一战,他一路战遍幽界,独自一人,缔造属于奉天逍遥的新传说,几近身死。可他偏偏就挣着这么一口阳息,顽强地从地狱爬向人间——生与死一线之中,他似乎看到了玉逍遥,他还是昔日年少时的模样,明眸含笑,神采飞扬,宛若踏着烟月而来,衣袂翩飞,意气风发,潇洒快活。

一瞬间,君奉天心头大恸,五脏六腑彷佛剧烈地焚烧起来一般,撕心裂肺,痛苦将他自死亡的深渊底里重新拽回到现世里来。他睁眼的一瞬,云雾消散,玉逍遥那虚无缥缈的幻影也随之消失无踪,他又回到了儒门,玉离经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眼神流露的恐慌与哀痛,好似他本就已经死过一回了。

“义父,你终于醒了。”

“玉……天迹呢?”

玉离经有些无奈,又了然于心般恭谨答道,“前辈……天哥哥自然还在天堂之门内养伤,义父忘了吗,先前是您把他送过去的。”

君奉天闻言,或多或少终于感受到自己真正重回人世,他松了一口气,伤痛疲累一时间,排山倒海而来,他尚未来得及问幽界的事,也不知这些日子仙脚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消息,就忍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半梦半醒中,他仿佛回到了曾经的云海仙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最令人懊恼与烦心的也莫过于就是玉逍遥变着法地蛊惑他一同下山,好叫被玄尊发现时,两人一块顶着骂,一同受罚。

梦里,他见到玉逍遥坐在他身边,手上捏着根蒿草把玩,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万里云海,渺渺冥冥,沉郁的天气,预示了一场即将而来的急雨。这时,玉逍遥侧过头,望见了他,很是惊讶,瞪大眼睛,却没有说话。

师兄,他轻声唤道,犹如在心底里已经叫过许多次了,借着梦境,方才有勇气这么再叫一回。

玉逍遥眨了眨眼,好像终于意识到他真正坐在自己身边,才凑了上来。他靠得近了,又对着他笑,玉逍遥笑起来的样子总是很好看的,彷佛这天下间本就没有什么可不快乐之事。不像天迹,君奉天一眼就能看穿他伪装下沉甸甸的苦痛,连装出来的笑容,都苦涩又难看,叫人看得难受。

奉天。语调都带了欢愉的味道,玉逍遥歪着脑袋,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可你总是不来。

君奉天愣了一下,慢慢又恍悟过来,这到底是他的梦,反映着他始终记挂的事。

你等我,再等等,等等我就来了。他心虚地回答着玉逍遥,觉得他这辈子好像总让对方在等,等得都太久太久了。心随念动,君奉天想,反正,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他将玉逍遥用力地扯到怀里,紧紧地拥住了他,气息都埋入了他的肩窝里,师兄,对不起。

他欠了他很多次的等待,欠他一个亲人,欠他一个承诺,欠来欠去,数来数去,君奉天要还神毓逍遥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他知道那人未必需要,就如同这梦中,玉逍遥听罢,沉默了一阵,也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事的,奉天,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做得很好了,从来不让师兄失望,一次都没有。

他又小小声地重复了一句,贴在君奉天的耳边,说,真的一次都没有。


君奉天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昏睡了大半个月,身上的伤,拖着拽着,差不多好了大半。

原先他的伤痊愈得总是很快,相比起受伤一回就得躺上好久的天迹,他一直都自信自己能撑持得住。没想到真正一口气放松下来,伤病爆发,居然能累他虚弱得连床都下来。

他想,可能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终于还是老了。

玉离经见他气色好了许多,第一件事就跟他报告幽界的战况,确实多亏了法儒尊驾,才没叫灾劫之后,又是幽界乱世。如今世道太平了不少,加上一页书的回归,武林上可谓是难得一时的风平浪静。另一件事,便是告诉他大漠苍鹰捎过来的信息,天迹已经被送进天堂之门后,叫他不必记挂。

君奉天问他,天堂之门何时会再开启,玉离经有些犯难,“除非天哥哥功体全部恢复了,不然只能靠三光之器才能再次打开了。可是,三恒曌世在一页书前辈回归之时,剑身便碎成齑粉,只余一把剑柄,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怕只能等了罢。”

“大漠苍鹰可有交代天迹伤势何时能复原?”

“没有。他当时尚有他事急着离开,临行前便只捎来了这一句话。”

“我知道了。”君奉天揉了揉眉心,他功体未复,虚耗些精神就有些疲累了,玉离经见状,没再打扰他。他重新躺下,想着还是等他身体好一些,一身病骨都养好了,再去仙脚看个究竟。

日子好似过得飞快,又似变得十分漫长,君奉天数着日子地养身体,待好了以后,跟玉离经交代了几句后就往仙脚化光而去。他有种归家的迫切,又生出股近乡情怯的思绪,待上了仙脚,满目茫茫云海,皑皑白雾,却空无一人,涤净凡尘俗气,天光尽头,隐约传来仙音袅袅,依稀清扬,君奉天就知道,仙脚已经许久都没有人烟往来了。就像被遗落在凡尘中的仙乡,兀自独立逍遥。

他抬头往天堂之门的望去,紧紧闭合的门扉,阻隔了天上人间,也不知道神毓逍遥在内中沉睡休养,究竟要一觉好梦到何年何月方得清醒,一时心中惆怅,却也心安。

都叫他等那么多回了,自己便等上这一回,又有何妨?

这般想着,君奉天下了仙脚,回转儒门。他寻思趁此机会一寻三光之器,免得那人他日醒后不小心再被困于天上,回头还得埋怨他薄情。昔年太多的事压在他心上,他总腾不出些许来给他,如今天下靖平,也是时候卸下一身责任,徇私一回了。


又过了许多年,武林动荡了好几回,多得素还真与一页书努力周旋,人世风雨一时,安稳一时。

他走过了许多的地方,曾经他与玉逍遥一块去的,还有些他们来不及去的。

他以“奉天逍遥”为名,在时光流转间,渐渐替代了过往的传说。

血河战役,枯骨万里,早就成了一抹淡去的烟尘,过些时日,怕连天地人玄黄三乘,血灾迭殁,也慢慢地从人们的脑海里被遗忘。

时间从来不留情面,能与“忘记”一较长短的也只有同等威力的“铭记”。

逐渐埋没的传奇会被新的取缔,然而,君奉天尚在江湖的一日,“奉天逍遥”便不会无名。

地老天荒,他等着一个还未醒来的人来兑现这个承诺,如今他先做的那一半,好等到神毓逍遥姗姗来迟之时,拿来狠狠地挤兑他。

好像只有这样,这些日子里的念念不忘,才有了补偿的落处。

再之后,他兜兜转转,竟重遇楚天行。他与他并不相熟,却因寄昙说是天迹关注之事,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缘分。两人重逢之时,楚天行泛舟湖上,还是先叫住了在岸上行走的他,一声“法儒尊驾”听得君奉天稍稍一怔,回过头,就看到悬勾垂钓的楚天行依旧一卷陋室铭,一壶千日甘,悠然坐于船上,写意风流。

“楚先生。”他点点头,湖边驻足,“叫我君奉天就行了,我早已卸下昊正五道尊驾之责。”

他与楚天行虽曾有同为战友的情分,到底没有什么交谊,楚天行骨子里仍是孤傲,君奉天这些年来沉默寡言久了,话也不多,两人寥寥几句寒暄后,一时无话,不免有些尴尬。恰好这时,楚天行总算想起来近日武林中偶有传闻的“奉天逍遥”之说,便不禁问道,“说起来,天迹呢?怎只有你一个人,不见他?”

“他……”这些年,几乎没有人问过他关于神毓逍遥的事,骤然被问到,君奉天也不禁愣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人独行江湖,时日已久,居然开始习惯了玉逍遥不时入梦相伴的日子,好似他本就没有离开过,好似奉天逍遥本就结伴行游江湖。却不想,梦究竟是梦,他在人间行遍万里时,神毓逍遥犹在天堂之门后睡得不知时日,到底天各一方。

君奉天挑挑拣拣,把这些年发生的事三言两句向楚天行交代,又从他那儿得知,那日一页书回归之时,寄昙说命悬一线,夸幻之父在生死之间竟又再次出现,两魂相交,纠缠,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开之时,一念成圣,一念成魔。

“……臭屁老夸临走前,还赌我找不到他转生的这一辈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上穷碧落下黄泉找给他看了。所以你看,我真的是交到坏朋友了,三生三世都欠他的。这次我要找到他,就要给自己一个讨债的机会,好好同他清算。”楚天行嘴上说得忿忿不平,目光却流露出一股忧伤怀念的情绪,他苦笑道,“还好我这辈子,也就交陪了这么一位挚友,不然真的得累死。”

听他兀自沉溺回忆之中,君奉天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楚天行又说,“我有一件东西,可以暂时借给你。”

君奉天疑惑之际,他从怀里掏出了三恒曌世的剑柄,“本来我想给老夸当这辈子第一次见面的见面礼,但上一回他就嫌弃这把断半截的神器嫌弃得不行。我想你为了见天迹,总归找到办法重铸三恒曌世,到时候我给他送礼,也算给足他面子。”

“此物贵重,又是——”

“行了,又不是送你,借你还怕你不还?”楚天行侧过头,狡黠一笑,“再说,你敢不信守承诺,不还有天迹的仙脚么?你跑得了,他可不成。”

闻言,君奉天一阵哑然,片刻后,才认真地答道,“多谢。”


依照楚天行所言,君奉天来到尘世之外的星尘涡,放眼望去,银河璀璨,漫天星斗,天河尽头,自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日月星三光锤炼,神光流溢,越往漩涡中心却越渐幽深晦暗,终到不可窥视的漆黑深渊,俯瞰红尘生灭。

听闻夸幻之父当初曾胆大妄为,在此地聚拢星尘,重塑三光之器,然而吸纳的日月星辰精粹早就消亡殆尽,如今此法已不能再来一回了。幸亏他本就出身仙门,仙道渺渺,道途中的修行多半枯燥乏味,如今一人独坐群星冉冉之下,竟也不算太寂寞。

他将剑柄抛出,三恒曌世悬于半空之中,隐隐看出来了剑的轮廓,点点星光自然凝聚,君奉天盘腿坐下,不分昼夜地安静等待,时间突然过得很慢,犹如历经万年,滴水穿石。

星河烂漫中,他好像又看到玉逍遥迈着快意洒脱的步子,踩着亦真亦幻的光河灿烂,为他而来。

君奉天望着他,梦中的玉逍遥总是这样地年轻,而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霜雪白头。

你可是等我等得无聊了?

玉逍遥摇摇头,挨着他,径自坐下,笑瞇瞇地说,我都等你那么多回了,不差这一次。

我却怕你在天上被关得无聊了,时刻想着与我一同浪迹天涯。

你从来守信,说过的话,许下的诺,都不会不作数的,我信你,一直都是。

君奉天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很想你,师兄。

玉逍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彷佛忘词一样,哑然半晌,最后,他歪着头,轻轻一笑,恍惚间,好像他眼前的不仅是那个年少多情的玉逍遥,还是背负了沉重宿命不得不乐观以对的神毓逍遥。

君奉天心头莫名一恸,隐隐约约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们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玉逍遥起身,他弯下腰,俯着身,低头看他,一双眼眸,目光清澈,映着此时此刻,他沉淀风霜早已沧桑的模样,他们额头相抵,呼出的气息恍如纠缠到了一块,如梦如幻。君奉天想,这真的是梦吗?为何这样的梦,总是那么真实?好像玉逍遥真的就在他身边。

这时,他听见那人柔声笑道,奉天,天长地久亦有尽,但我总会等着你的。

这可真像是玉逍遥会说的话,彷佛如此一来,君奉天又能安心些许时日,继续坚持下去。

也从未怀疑过,有关玉逍遥的一切,他为何总有好梦。

他竟会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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