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競】歸人(中)

那一夜之後,蒼狼有好些日子,除了吃飯的時候,再沒見到過單夸。倒不是他有心迴避,或者對方不願見他,只是近日苗疆事務繁忙,他實在分不開心來,只得命人好生照料,又遣了些御醫宮人隨時候着。


這些天底下好幾人上奏,大抵是對墨風政策的推行又開始頗有微詞,內容基本老調重彈,變更了些言辭,但實際上與以往所提無甚不同。他想,興許因為如今舉國安定,左右無事,總得找點事情來做文章,墨風政策本就和苗疆傳統有違,自是首當其衝。


儘管看似小打小鬧,不值一提,然而,蒼狼仍是不敢掉以輕心。想當初墨風政策的影響餘悸猶存,他卻已經沒有另外一個“鐵驌求衣”可以犧牲了。


同軍師御兵韜商量了幾日,擬出了幾個應對方案後,蒼狼才稍稍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去拜訪單夸了,隨即便遣退了護衛,一人獨自往單夸所住的那處院子。


眼下晌午剛過,日頭還有些毒辣,曬得院子的花花草草都蔫蔫地垂著腦袋。蒼狼才踏入別院,就看見單夸那間廂房的窗開著,那人姿態慵懶地坐在窗邊,正翻著手裡的書卷。陽光照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竟彷彿不帶半點溫度,單夸垂著眼,修長的指尖無意識輕輕劃過扉頁的邊緣。


蒼狼輕咳一聲,驚動了對方,那人抬眼,向他望了過來,一雙眸子又黑又亮,似乎閃過一絲詫異,而後又迅速地收斂了所有的情緒,不見波瀾。只見單夸起身,隔著窗戶對他行禮,“草民參見苗王。”


“先生不必多禮,這些天倒是孤王怠慢了。”


“王上哪裡話,在下客居王府,吃得好喝得好,成天有人伺候,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王叔曾告訴孤王,先生身體不大好,讓下人多照應些也是該然。”蒼狼說著,又想了想,問道,“不知先生這些天,在王府住得可還習慣?”


單夸目光一閃,低斂眉目,答道,“苗王好客,在下不勝感激。”


“先生尚未回答孤王的問題。”


話音剛落,兩人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之中,單夸始終垂著眼,他們隔窗相對,蒼狼也看不透他到底是何表情。過了片刻,便聽得對方說道,“瞧我,都忘記請王上進屋了,倒讓苗王白站許久,真是罪過。”


說著,單夸閃身進屋,去給他開門,蒼狼見狀,知道他的那個問題應是沒有答案了,也不再強求。


“先生平日里愛看志怪小說?”進了屋後,蒼狼一眼瞧見疊放在桌子上的幾本話本,多是鬼神志怪一類的著書。苗疆信奉神道,百姓們也愛看些神異怪誕的故事,小時候蒼狼在宮中也見過一些,只是當時父王覺得看這些簡直不學無術,一怒之下全數收起來。往後,他再也沒機會看了,卻不知道單夸居然會有興趣。


單夸順著他的目光轉向那堆書籍,不由得微微一笑,稍顯局促地整理了一番,才道,“閒暇打發些時間罷了。不知今日王上前來,可是有事相詢?”


蒼狼聞言回頭,見他問的自然,眼中並無不耐或緊張之色,應當不是要趕人的意思。然而,他張嘴卻不知道要如何作答,他總不能告訴單夸,他不過只是想來看一看他。


看他不說話,單夸也不著急,親自替他備下了一杯清茶,又請他落座。蒼狼捧著茶盞,環顧四周,發現這屋子佈置得清雅,倒與苗王府內其他的房間略有不同,他以前從未來過,也不知道以往是招待何人。目光轉而再回到單夸的身上,對方端坐他的對面,眼神卻飄出了窗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蒼狼猜想,自己應當還是打擾了他了。這樣一個平靜的午後,這人留在屋內只為了看一本神怪小說打發時間,想來也是愜意,若是沒有他的話,單夸或許就這麼又是過得一天了。他不禁好奇,多少還有點難以置信,像競日孤鳴這樣的人,竟然也會甘於如此平凡普通地度過每一日嗎?


“實不相瞞,先前聽聞先生身懷曠世經緯之才,孤王特來請教一二。”


“在下不過一介參客,混跡山野市井之中,哪堪苗王如此盛讚。”聞言,單夸臉色一僵,扯出個勉強的笑容,說道,“王上身邊不乏賢能之士,股肱之臣,又何須請教於山人?”


“昔日先生曾指點過千雪王叔一二,以助孤王穩定苗疆政局,叫孤王念茲在茲,本就欲尋機會向先生求教,眼下正好。”蒼狼禮數十足地拜請,就見單夸眼中飛快地掠過幾分挫敗,隨後挪開身子,辭而不受他的大禮,“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不過一時隨口妄言,也料不到千雪王爺當真信了。”單夸輕嘆一聲,微闔雙眸,又說,“信了也就罷,怎好再傳王上之耳。單某區區一介草莽,人微言輕,朝堂軍政,實在不敢妄議。”


蒼狼看他神色有異,目光閃躲間,似是帶著幾分懊惱,心裡雖知競日孤鳴最擅長忍耐,三十年的猜忌中仍不漏半分,但現在看來,這人確實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傷他害他的人了。見他隱忍得辛苦,他又忽覺自己到底心急了,轉而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孤王登基以來,尚不及出訪遊歷,體察民情。先生既是採參賣藥為生,想來應當比孤王更了民間生活,就不妨以尋常百姓的角度,直言當下苗疆現狀,也讓孤王聽聽,平日裡,這些苗疆子民,又是如何看待孤王的。”


聽罷,單夸竟彷彿真的鬆了口氣,抬眼看他時,眸中浮起淺淺的笑意,“王上溫和仁厚,待民如子,賢名遠揚,年紀雖輕,但苗疆百姓談到苗王,莫不是爭相稱頌。”


“先生這話恭維得孤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下也不過有話實說,苗王何必過謙?”說著,單夸又說了些平日裡那些苗人都是怎麼讚頌蒼狼的話給他聽,看著對方笑意盈盈的一雙眸子,蒼狼頓覺窘迫得無地自容。幸虧單夸看他越發地難為情,把話題一轉,確實談到了苗疆現今一些問題上,他看似說得隨意,漫無邊際,蒼狼倒聽出來了,他故意挑揀的信息,都恰恰是他應當注意卻還不曾注意到的細枝末節。


單夸終究是有心要相助於他,不然他可以始終閉口不談,或者推託過去。然而,但凡應當讓蒼狼知道的,他最終還是一件都沒有藏,細細地與他分說,說到一半,蒼狼忍不住插嘴同他討論,他也不像先前那樣諸多推諉,而是知無不言。


他早知道這人深諳為君之道,也明白這人智冠絕倫。當初在仇恨與大局之中抉擇的一刻,蒼狼想到的,確實是,如果競日孤鳴為王,如果沒有苗疆這些動亂,他恐怕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苗疆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強盛。


可惜,到底是沒有這些如果了。


藉著討論市井民生的由頭,蒼狼去拜訪單夸的次數漸漸變得頻密起來,常常是下了庭議,便不自覺要往那人住的院子裡走。


最初那幾回,單夸總要推諉半天,蒼狼只好說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一再誠懇下問。來回那麼幾句言辭,反复說上好幾遍,換得對方無可奈何地開始侃侃而談。大抵兩邊都覺得這樣的開場白多了也無甚意思,單夸終於省下了自謙的推拒,知道他鐵了心往這兒跑,還特地囑咐他安排過去的人給備上些糕點。


好幾次,單夸準備的幾盤點心裡,都會出現蒼狼愛吃的那幾樣,彷彿都不是故意而為之,不過就是多備了幾種口味。蒼狼看著擺放在其他糕點之中的那幾樣他從小便愛吃的點心,顯得如此不經意也不起眼,心頭不由得一暖。他領略過這人的心細,待人好時,體貼都在細微處,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特別是單夸那若無其事的模樣,蒼狼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住在北競王府的那些日子。每當他心裡不痛快或者心情鬱悶的時候,競日孤鳴總能夠恰如其分地來到他的身邊,他卻不提他的心事,好像不過就為了喊他來陪他讀書,又或是教他字畫,偶爾指導他一盤棋,或者叫上令狐千里來給他餵招,督促他的武藝。可是到底是足以叫他驅散滿佈心頭的陰霾,轉眼間就忘了是什麼事情攪得他這般地不高興。


這麼多年過去,兩人相處時,單夸依舊能將關心表達得如此不動聲色,半點不顯山露水。蒼狼每每看著他,就像看見那個曾經對他好的,他始終記掛在心上的競日孤鳴,他曾經給予過的痛與恨,好像在這個瞬間,都能夠全數消弭似的。


然而,蒼狼知道,自己又總忘不掉,朝夕相處的情真意切,在他清楚競日孤鳴真的要殺的那一刻,全都成了狠心欺騙的虛情假意。這人的面具戴得實在太好,如今他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這張臉皮底下的人,是真心實意的。


可是,他始終不忍遠離他,不管是真的亦或是假的,蒼狼都不願意在經歷那個晚上,單夸冷言冷語地將他拒之門外。好像從此這一生,一門之隔,他們便徹底沒了交集,他的生命裡永遠地失去了競日孤鳴,而單夸的人生中不再有他蒼越孤鳴。


這竟比想像單夸再一次哄騙於他還令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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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見他往單夸住處那兒跑得勤快,這天下朝時,御兵韜叫住了他,蒼狼先是不解,對上那雙審度的目光時,又不自覺地感到了心虛,“軍師還有何事?”


“臣聽聞,王上近日時常去拜訪那位單先生?”


御兵韜的語氣,不置可否,好像不過就這麼好奇一問。但蒼狼卻明白,他智計超群,往往話中有話,若到底無事,便連提都不會提。不由得心頭一緊,如實回答,“經常聽千雪王叔提起單先生滿腹經緯,又常年遊走在市井之中,孤王就不時與他討論些民生事宜。”看御兵韜若有所思,倒沒有說些什麼,他只好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軍師認為有所不妥?”


“沒有。”沉默了一陣,御兵韜抬眼,銳利雙眸,好似能看透人心,蒼狼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隨即轉開了目光,就聽見對方說道,“單先生胸中自有韜略,政見上,確實值得王上向他請教一二。只是……”


“只是什麼?”


“軍機要事,還望王上心中,自行定奪。”御兵韜稍稍斟酌了下,又接著道,“畢竟,苗疆如今,仍是王上治理。苗王尚不能決斷,又有何人真正能有決斷?”


這話一出,蒼狼反倒想起了許久之前,御兵韜幾近要對他實行兵諫的事情。這些年來,這人脾氣倒是變了不少,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孤王明白。”


彷彿真的就是提醒他那麼一句,御兵韜看起來沒有多少反對的意思。說他不清楚單夸是誰,蒼狼是萬萬不可能相信的。他將這麼個陌生人安置在了苗王府重地,又常與單夸談論苗疆諸事,御兵韜如果沒留個心眼在對方身上,那他也不配當他的軍師。可見,御兵韜明知道競日孤鳴就在這兒,卻沒半點不放心,心中應是有所定見。


想到這裡,蒼狼反倒忍不住問了一句,“軍師,你認為單夸這個人,可信嗎?”


“能不能信,王上心中自有定奪。臣只管他可疑不可疑。”


“看來,軍師不疑他。”


御兵韜望著他,眼神別有深意,蒼狼不明白這是何意,他便又說道,“我只知道,他威脅不了苗疆政局,也威脅不了王上。”


“是嗎,孤王知曉了。”說著,御兵韜自覺無話要說,就施禮告退。儘管不清楚對方依據什麼來判斷,單夸這人已經毫無威脅,但有了他這麼一席話,壓在蒼狼心上的大石,確實減輕不少。


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御兵韜特地囑咐他的這些話裡,隱隱還有要他與單夸親近的意思。怕是見他最近為著墨風政策這一事,夙興夜寐,多少有點焦頭爛額,身在局中的御兵韜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提點他去問那人的意見。想來當初苗疆內亂,御兵韜選擇了競日孤鳴,也不全然只是為了那時眼前大局。


被御兵韜這麼一攔,蒼狼路上又耽擱了些時間,眼看著午飯時刻將近,他半途折返,乾脆不打擾單夸與七巧。他命人將午膳送到書房裡,一邊批閱著書案上的奏摺,一邊心不在焉地用完了午飯。


期間叉玀來過,禀報了近日調防的事宜,苗疆各部大大小小加起來有數十個,其中情況各異,免不了總有些摩擦。以往事情小的,就打一架了事,事情大了,便要送到苗王眼前去裁決。後來眼見這些衝突實在不利於苗疆局勢的安穩,蒼狼和御兵韜想了個方法,在各部之間安插王族親衛調度的軍隊,一是維持各寨各山頭的治安,另一方面也好應對這些突發狀況。畢竟王族親衛算來也是苗王親信,縱然一時難下決斷,穩住形勢不叫惡化仍不成問題。為了這事,叉玀好幾次都帶兵外出駐軍,這兩三月尚能留在苗王府中統領軍務,怕是再過些時日也要調出去協防。


蒼狼聽了她的匯報,又把調防佈置總覽圖修改了一二,剩下的讓她請示軍師即可。如今叉玀與御兵韜還有點不太對頭,命令剛下,就看到對方臉色一沉,言而欲止地望了他兩眼,才領命退下。方走到門口,叉玀突然又回過頭,“王上,最近屬下聽到了底下一些風聲……”


“關於什麼的?”蒼狼正要整理好眼前的奏章,準備前往單夸的院子,看叉玀一臉為難的模樣,不由得多想了一些,也不知道是跟墨風政策有關,還是跟住在府內的單夸有關。


“鐵……軍師私底下壓下這些消息,但叉玀認為王上仍是有必要知道。”


叉玀本就討厭御兵韜獨行專斷的作風,這事要擱到平日裡,早就鬧到蒼狼面前了,如今看她支支吾吾的模樣,他心中難免一慌,怕是多半與他有關。又想起今天御兵韜特地為著單夸的事情叫住了他,莫不是真的是關於單夸?只好故作鎮定,勉強從容地允道,“你說吧,叉玀。”


“王上登基有一段時間了,尚不曾立後。之前還有臣下上禀,也被王上按下,不肯再提。從前還有霜姑娘的事情在前,自是沒有人敢多說什麼。如今過去那麼久了,看王上仍沒有這個意思,恐怕有些人也急了,說話不懂分寸,沒了遮攔。”叉玀說著說著,眼神游弋,臉上泛起薄薄紅光,彷彿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特別在聽說王上迎了單先生入府後,見王上跑得殷勤,他們便說……他們便說……”最後,說得急了,叉玀又羞又怒,卻是半點都說不下去了。見狀,蒼狼總算明白過來,御兵韜壓下的都是些什麼風聲了。


“此事,孤王知道了。”蒼狼眨了眨眼,流言蜚語本就在所難免,他倒想不出竟傳了些這樣的話。心中反而鬆了口氣,登時覺得好氣又好笑。只是,對著叉玀出於信任的擔憂與惱怒,蒼狼不免尚有幾分心虛。若是他對競日孤鳴真的無此心也倒罷了,偏偏他清楚的很,他留著他,到底存了那麼一點念想與盼頭,這份情感一如當年,歷經愛恨,都不曾變改。


非要說分桃斷袖,那旁的人可說得是一點都不錯。


他既無責難的餘地,又明白此等言傳若不箝制,往後恐怕終成隱憂,蒼狼輕嘆了口氣,說道,“叉玀,你先下去,這事孤王自有定奪。另外,此事萬萬不可傳入單先生耳中。”


“叉玀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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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叉玀這麼一打斷,蒼狼反倒不急著往單夸那兒跑了。回到書案前,他把先前一些擱置下來的文書拿起來粗略覽看了一遍,大多都是關於墨風政策的老調重彈。可他的心思卻始終沒放在此處,把奏摺隨手擱下了,又想到御兵韜替他壓下了那些消息。流言終究不入他耳,被叉玀這麼一說,卻也到底上了心。


叉玀自是不會相信他對單夸生出何種青睞之心,御兵韜的意思,蒼狼反而摸不太準了。左思右想,仍是按捺不住,他只好起身,又往單夸那兒走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想要請教一下對方對墨風政策的見解,還只是為了見他那麼一面,蒼狼說不上來,但還是自覺私心多一些。好似生怕那些謠傳不夠猛烈一般,蒼狼一時走得急切,也怕旁人看在眼裡。


他固然做不到全然不放心上,然而,心底里始終有著那麼股意氣用事,像是故意做給全天下的人看,他便是對單夸青眼有加。可其中又隔著許多試探,許多猜疑,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明白。


一顆心始終上上下下的,茫然無措。


才踏入院子,蒼狼就揮退了其他的人,院落中靜悄悄的,門關得嚴實,窗戶卻半掩著。他看見房中昏暗不明,陽光似是沒透進去似的。太過安靜了,連他都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站在門外輕喚一聲。聽得內裡那人呼吸平穩綿長,倒像是睡過去了。


這本應該就折返回去了,蒼狼躊躇了半晌,反倒悄然地推門而入,一進門就看見單夸伏倒在桌上睡著了。上頭還放著已經涼下來的糕點,一本話本落在了地上,彷彿是真的累得撐不住了,才不小心睡過去的。


蒼狼彎腰拾起那本書卷時,側過頭看見那人夢中不安穩地緊蹙著的眉頭想到,他在等自己嗎?一時間,不由得五味雜陳。


他起身俯視那人趴在桌子上,孱弱削瘦的身姿,不復以往的風姿卓絕,雍容華貴,衣衫單薄得,好像連一點冷風都禁受不起。他擔心這人要真的著涼,那病來如山倒的脆弱模樣,不知要叫人怎麼酸楚痛心。又不敢驚動對方,便只好脫下厚重的披風,輕輕地蓋到了他的身上。


單夸稍稍動了動,彷彿要醒過來,蒼狼悄無聲息地退了一步,見他重新睡了過去,頓時怔在原地,手足無措。他曾經看過競日孤鳴太多病弱氣虛的樣子了,以前總覺得自己已經足以應對。後來終於明白,那人其實不曾在他眼前放鬆過戒備,他所謂的那些“經驗”,不過一紙空談。如今面對眼下毫無防備的單夸,他卻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只好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對方。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蒼狼也不清楚自己看了多久,只單夸又動了動,幾縷髮絲落了下來,掩去半張容顏。瞧不見現在這張虛假的臉皮,他才真的意識到,競日孤鳴的一切,他竟都記得那麼清晰真切。他的側影,他的身形,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蒼狼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卻在碰到對方的那個霎那僵在了半空,“祖……”到了嘴邊的稱呼,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化作一聲無言的嘆息。


這一嘆,卻像驚動了原有的寧靜,單夸彷彿被驚醒一般,猛地掙了起來,睜眼的一瞬,眼底浮起了來不及遮掩的驚魂未定。蒼狼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把手缩了回去,心裡卻奇怪這人是夢見了什麼,這般心神俱喪。


單夸醒過來之際,便看見了一旁的蒼狼,恍惚中也面露驚諤,幾乎疑在夢中一般,半晌沒回過神來。等他終於徹底清醒過來,才連忙起身施禮,披在他身上的披風,順勢滑落在地,兩人又是一愣。就見他低下身子將蒼狼的披風撿了起來,雙手奉上,“草民不知苗王親臨,多有失禮之處,還望王上見諒。”


蒼狼接過披風,望見那人眸中仍難藏一抹揮之不去的疲憊,擔心都來不及,哪裡還真的能夠苛責,“不妨事,本就是孤王叨擾。而且,看先生臉色青白,可是身子不適?可需要孤王請御醫來看看?”


“老毛病了,不礙事的。”單夸眉目低垂,似也不願多說,反倒先問了一句,“王上今日前來,可有要事?”


“先生若是累了,明日再談也不遲。”說著,蒼狼隨即起身,他本就只是來見他一面,如今算是見到了,也不好再打擾他休息。只想著明天趕早過來,不叫這人苦等便是。


卻沒想到,單夸抬頭,直勾勾地望著他,一臉誠摯,“剛才在下小睡了一會兒,眼下倒也精神,再者,王上若是無事,又怎麼會在一旁等候?今日的事情,今日能夠解決,便不勞王上明日再跑一遭了。”聽他這麼一說,原也不想這麼急就離開的蒼狼,正好有了理由又坐了回去。“可惜這些點心都涼了,要不讓在下吩咐下人再換些新的上來?”


“先生不必忙了,孤王已經用過午膳,現在還不餓。”看他這樣關心,蒼狼心中暖融融的,又想到這人怕是等了許久,不禁有些愧疚。“實在抱歉,今日諸事繁忙,耽擱了不少時間,下次若是有事,孤王定派人來告訴先生,不叫先生在此枯等。”


“一介閒人,時間總歸是有的,何況王上本就日理萬機,與在下又無約定,哪裡用得著致歉。”單夸看了一眼桌上的點心,微微一笑,“這些都是在下愛吃的,只是每回王上都來得及時罷了。”


知道單夸不過是要他寬心隨口扯了一句,蒼狼余光掃過那些全然未動的糕點,也明白再要說下去,兩人便又是客套個沒完沒了。只好就此打住,轉而說道,“雖說有事相詢,但此事一時也難以決斷,孤王只是想聽聽單先生的意見。”


“莫非與墨風政策有關?”


“先生早有耳聞?”儘管知道單夸如今真正是勢單力薄,不可能再掀波瀾,但蒼狼仍是詫異於此人一針見血的敏銳,心頭一跳,頓生一股莫名的膽戰心驚。


單夸卻彷彿絲毫都沒有察覺,沉吟了一陣,就說道,“也並非一時半會有所聽聞,墨風政策推行以來,爭議不少,民間常有議論,流言紛紛。這本是戰時推行,快速恢復苗疆國力的政策,說到底,始終有違苗疆多年傳統,更與祖制不合。王上能把異議壓下一時,也難得長久。如今四海昌平,河清海晏,人心起伏,在所難免,看王上近日與我論事時,愁眉不展,單某才斗膽一猜罷。”


“確實如此。”蒼狼點點頭,看單夸神色如常,談起墨風政策,也不置可否,他越發地想要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不知先生對墨風政策,可有看法?”


“墨家隱遁多年,固有其深意,如今大肆推行墨學,其中難保不藏隱憂。再者,本就與舊不合,推行時多有阻力,也是正常。”單夸頓了頓,又接著道,“王上一力推行,最怕是力不至三代,功不及萬世,便無疾而終,畢竟,祖制乃傳承至今的東西,總歸有他的道理。”


“先生也不贊同墨風政策的推行?”


“昔日苗疆內亂,導致國力空虛,之後又履經戰火,苗疆非但沒有因此倒下,反倒日益國力強盛。這自然也得益於此政推行。”談到過往,單夸臉色未變,卻是雙眼微闔,阻隔了蒼狼的視線,“說到底,每樣事物,固有它的好處,也有它的壞處。墨風政策如是,苗疆歷代傳統也如是。但如何平衡取捨,當改或不當改,這是王上需要定奪之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只是……”


“先生請說。”


“單某有一言相勸。”說著,單夸抬眼,直直地望著他,目光明亮而深邃,似有平日難見的認真而審慎,蒼狼不覺也正襟危坐,像昔日對著細心指導於他的競日孤鳴那般,恭謹謙順。“為王者,仁德固然該有,殺伐果斷卻也該有。王上只想當仁君,墨風政策終究會後繼無力,倘若王上能當明君,那便惠及後世,功在萬載亦未可知。”


“多謝先生,孤王明白了。”蒼狼說得鄭重,神色肅穆,全無敷衍之意,單夸反倒輕輕一笑,又恢復了以往淡然閒適的模樣。


“不怕在下再說一句誅心的話,你已經做得比前幾任苗王都要出色了,如此年紀,擔負天下,本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王上也莫要太過苛責自己。”


先前雖也聽過不少自單夸口中說出的盛讚溢美之詞,唯獨這一句,看似隨口一說的恭維,言辭間不覺流露出倨傲冒犯之意,卻真正讓蒼狼聽出了這人心底里對他的肯定與關心。心中暖意,幾近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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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寫這篇了,重新拾起來真的有點磕磕碰碰的。主要是之前寫了太多兩個人徹底說開的短篇,一時之間又回到了那麼糾結的時候,總是寫不太好,幸虧寫着寫着又重新找到了感覺。

不過拖得太久,正劇已經瞬息萬變,這文如同脫韁野馬奔去了一個完全料想不到的發展裡頭去。中間蒼狼許多舉棋不定,許多愛恨糾結,兜兜轉轉,還是繞不過他對小王始終留着的那份感情。本來原大綱上,蒼狼可能更神經質一些,頻繁的試探讓人心力交瘁,真正成文的時候,反倒還是不自覺讓蒼狼一再地讓步。饒是如此,小王被這麼反反复复地折騰也是夠嗆。

接下來的一段,原來是大綱上沒有的,但看了正劇之後覺得可以加上去,也算是一個契機,不然以現在文中的發展,蒼狼不太可能爆發到要逼單夸承認自己就是小王。今天是來不及了,看看明天有沒有時間吧。

如果白色情人節能夠完成的話,這就當是賀文了。希望能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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