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競】歸人(上)

×請以採參客單夸即是競日孤鳴為前提看待此文,謝謝。



關於單夸這個人,蒼越孤鳴始終都是只聞其名而未有機會得見其人。


先前元邪皇之禍好不容易平息,應龍師與勝弦主之間爭鬥又開,加上复起的修羅國度,魔世的三方角逐又是曠日持續的兵燹戰亂。等到總算徹底告一段落,各方爭鬥平息,魔世通道重新封閉,中苗鱗三境再歸和平,他才想起來,他想見這個人,已經想了很久。


最初只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王叔千雪孤鳴的救命恩人,當知道對方在自己坐鎮萬里邊城對抗魔世大軍時,一直為千雪王叔來回奔波,蒼狼便萌生早晚登門致謝的想法。後來,千雪孤鳴攜新收養的義女七巧歸來,蒼狼難得重拾親情,一有時間就會陪在兩人身邊,對談之中見二人時不時提到這救命恩人,言語間也引起了蒼狼的興趣。


據說那人體質虛弱,千雪孤鳴擅長藥理,便替他調理身子,以作報恩。也聽說,那人雖是個山野採參客,卻滿腹詩書,不時冒出驚人之語,還曾指點過千雪孤鳴一二。中原與苗疆諸事,偶爾千雪能在殿堂上發表點見解,多是拜那人暗中籌謀。


聽得多了,蒼狼不禁心生嚮往之心。然而,諸事耽擱,他與單夸始終無緣得見。倒是千雪孤鳴,常常帶著七巧前往探望,回來的時候,總會捎上一兩支山參。儘管比起王府中所藏的名貴,卻也是品質上好的。


眼下天下靖平,海晏河清,左右皆無大事,蒼狼正好趁著千雪孤鳴在王府還未開始待不住的時候,便向他提起了這樁事。千雪孤鳴也是答應得爽快,然而,蒼狼卻萬萬沒想到他的王叔竟是把人生拉硬拽來的王府。


以至於他與單夸初見,便是那人佝僂着身子喘著粗氣,蒼白的臉上浮出病態的紅暈,眼神埋怨地看著一旁抓住自己手腕不肯放手的千雪孤鳴,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直到見了他,來人才急忙站定,拱手欲行禮,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好似他有多麼可怕似的。


“先生不必多禮。”蒼狼三兩步上前,穩穩地扶住了單夸,那人抬頭,一雙眼眸如星明淨,雖說眼中鋒芒盡斂,他也隱約看出眼前人不像他方才所見那樣驚惶無措。倒像是,故意為之了。


蒼狼疑惑間,便聽見來人客氣說道,“苗王萬金之軀,區區一名採參客怎好叫王上親迎,於禮不合,於禮不合啊。”


“蒼狼,你別管他,你以為這人一肚子墨水,其實說白了就是個迂腐古板的書呆子。我說單仔,要不是你這麼成天於禮不合地推三阻四,我也不用硬拉你過來了。”


“這……王叔,先生畢竟是蒼狼要請的貴客,你這般對待先生怕是不妥。”儘管早知道千雪孤鳴生性不羈,行事少有章法,但聽他這麼一說,蒼狼也不禁汗顏。“既是王叔不小心驚擾先生,孤王就在此替他向單先生賠個不是。實是孤王先前不知先生有什麼不方便前來王府的苦衷,不然也當登門拜訪。”


“苗王這麼說,倒是折煞山人了。”見他欲拱手施禮,單夸不著痕跡地讓開了身子,眉目間盡是惶恐,彷彿被嚇到了一般。“哪裡有什麼隱衷,不過一介山野鄙夫,不登大雅之堂罷了。再說,王府乃軍機政要重地,又是苗王居所,草民惶恐,不敢褻瀆。”


“先生言重了。你是千雪王叔的救命恩人,亦算得上是孤王的恩人了,於情於理,都應該奉先生為王府貴賓,以禮相待,不應怠慢才是。”蒼狼見這人言語間極其謙卑,口吻和神態卻仍是隱隱透著一股不合時宜的倨傲,多少感到違和古怪,不免又將眼前人細細端詳。似乎被他盯得發毛,單夸不著痕跡地垂下頭顱,又是一副恭謹謙遜的模樣,蒼狼只好接到,“孤王久聞先生之名,始終無緣一見,如今終得一會,自然也當好好招待一番,望先生看在孤王面子上,勿要推辭。”


“唉呀,苗王如此盛情,草民實在受寵若驚。”聞言,單夸面露遲疑,猶豫再三後,才恭身行禮,“但若再要推託不受,便是在下無禮了。”


“先生,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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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處理完書案上國事的蒼狼想起來今晚準備在王府花園設宴,難得千雪孤鳴與七巧都在,他應當吩咐掌廚的準備些他們愛吃的食物。隨即,他又想到一同宴請的單夸,卻不知道對方是否有什麼忌口的食物——這麼一想,蒼狼便往膳房走去。


路上,正好碰上了端著糕點的七巧,看她端著盤子戰戰兢兢地走在小道上,左右無人照應,蒼狼連忙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盤子,“怎麼不讓下人幫忙呢?”


“是蒼狼皇兄。”七巧見來人是他,登時笑容滿臉,“底下的人又不知道爹親和夸叔愛吃些什麼,我就自己去膳房拿了。蒼狼皇兄,你也餓了,準備找吃的麼?”


聽罷,蒼狼實在好笑,他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摸著七巧的腦袋說道,“我正要去吩咐廚子,做些你們愛吃的菜。對了,你知道單先生有什麼忌口的嗎?”


“夸叔嗎?”只見七巧想了想,搖搖頭,“夸叔沒有什麼不吃的,但我看他常說青菜宜養生,時常勸我們多吃青菜,自己應當也愛吃吧。唔……若是再認真想想,我覺得夸叔還可能有點怕噎骨頭。”


“這又是怎麼說?”


“這是我發現的啊,他吃魚的時候都只吃魚腩,吃雞的時候也只吃雞胸脯,不像爹親,最愛啃骨頭了。”


“嗯……”七巧答得隨意,一雙眼珠子亮晶晶地轉著,眸中帶著幾許得色,卻不知這答案,在蒼狼心中頓生波瀾。他不動聲色,喚來一名侍從,將托盤交付下去,隨即對七巧說道,“你先去吧,孤王會囑咐廚子多備些素菜。”


“那待會兒見,蒼狼皇兄。”


眼看著七巧隨著內侍遠去,蒼狼不禁陷入了沉思。早前見面時,他對單夸這人,無來由地生出熟稔之感。蒼狼曾細細觀察對方的一言一行,雖與他所想的那個人大相徑庭,可是一些細微的神態與動作,卻總是熟悉得觸目驚心。


“單夸”這名字,未見之前,他從不曾有所聯想,見面以後,就不由自主浮想聯翩。如今再聽七巧無心之語,一下子在他心中掀起萬丈狂瀾——“單夸”二字,直白得全無隱藏掩飾之意,叫人難免疑竇叢生。可若不是那個人,又怎麼會連這飲食習慣,也相似得驚人。


昔時他尚且年幼,住在北競王府,曾因好奇而向那人問道,為何祖王叔偏生不愛雞鴨魚肉,是嫌下人做得難吃嗎?


他還記得,當時競日孤鳴輕輕一笑,『多吃素菜水果,方能養生啊。來,乖蒼狼,你也多吃些。』


後來有一次,他不慎聽見下人嘴碎,說北競王年幼時,曾被魚骨噎過,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便要見先苗王了。後來倒是嘔出來了,但仍是刺傷了喉嚨,好幾天都不能說話。自那以後,北競王就少食肉食。


那時候的他,懵懵懂懂,不明所以,還真當了是他的祖王叔留下了什麼陰影,每逢桌上有魚有肉之時,他總會給他挑骨頭最少的部分,剔乾淨骨頭再夾到對方碗裡。為那每一次,競日孤鳴眸中含笑的稱讚而沾沾自喜。


許久之後他才明白,真正叫競日孤鳴一度惶惶不安的,卻並非那魚肉骨刺,而是藏在背後欲致他於死地的那些猜疑之心。


然而,時隔那麼久,他已經不清楚那個人是真正害怕過,亦或是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如同他摘不下面具一般,也改不了這些習慣了。


但,單夸真正會是那個人嗎?如果是,他又該拿他怎麼辦呢?蒼狼一邊想著,一邊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膳房。


“王上怎麼突然來此?”


“孤王忘了吩咐,今晚王府家宴,需要備下幾個清淡素菜。另外,”蒼狼負手而立,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再加一道糕點吧。”


說著,他低聲囑咐了兩句,侍從這才領命而去,“是,屬下這就到膳房裡頭交辦。”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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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內亂平息後,王府的花園又重新修整過,或許蒼越孤鳴骨子裡始終個念舊的人,原來定下的園內樣式,所植花草幾乎與舊時一樣。


只是這些年,經過內侍精心打理,花園內常見的繁華醒木品種漸漸多了起來,漫步其間,滿目奼紫嫣紅,姿態艷麗,落英繽紛。


曲徑通幽,疏影交錯,暗香浮動,藏於秀林俊木中的琉璃瓦,在月夜下閃著奇異的光澤。隱沒在花叢疊翠深處的,是臨水而建的亭台水榭,俏麗飛簷下懸有銅鈴,晚風輕拂,鈴聲清脆,宛若清水碧波,漣漪般陣陣沒入風中,蕩漾開去。


那是為了恭賀新王登基和中苗締盟兩大盛事,底下人後照江南風光建造的新景。不僅在府中修了座荷花池,引入府外活水,沿途還設九曲迴腸的清渠,蜿蜒匍匐園中幽徑邊上。每每經過,曲院荷風,浮橋倒影,清波瀲灩,流水落花,皆是動人景緻。


蒼狼曾擔心苗王府中這般大興土木,是否和休養生息的民生政策不合。卻想不到連軍師御兵韜都沒有反對,還建議請來中原能工巧匠,趁機一改王府花園往昔風貌。


侍從點起宮燈在前引路,眾人隨著走過府中花徑,一直走到園內深處,一座精緻的木橋前,侍者停住腳步。蒼狼揮退下人,親自請諸人上宴。水榭三面環水,內無隔牆,懸於簷下的湘竹簾子半卷,叫人端坐其中,亦能欣賞花園風光。雅榭之中,沒有多餘的擺設,四角各立兩盞燈火,籠著半透明的雕花罩子,照得滿室堂皇。其中一角,還安了座紫檀木架,上邊放有一個瑞獸香爐,裡頭正燃著熏香,裊裊青煙飄出亭閣,亭內卻浮動著清雅素淡的香氣。


菜餚早已擺到桌上,蒼狼先請千雪孤鳴入座,自己方才坐下,待七巧與單夸都落座了,這才舉杯說道,“今夜既是家宴,又算是替單先生接風洗塵,此間就我們幾人,也不必拘於禮數。”


平日裡,蒼狼和千雪孤鳴他們吃飯卻不會說這些的。


到底是一家人,千雪孤鳴又是長輩,性子隨行不拘小節,從來不曾跟他客氣過什麼。好像他是不是苗王,他都只是他的侄兒罷了。七巧年紀尚幼,真正來到王府也不過些許時日,個中禮法半懂不懂的,自然不會同他講究。


事實上,蒼狼這話,單單就是說給單夸聽的。他見他坐於席間,多有拘謹——且不說他真實身份如何,如今在他眼前的,確確實實不過一介無名採參客,若他不同他講這些客套之詞,對方怕是都不敢動筷。


話音剛落,他也隨之率先起筷,千雪孤鳴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而後立即活躍起了氣氛。七巧雖不明所以,但左一句“夸叔”右一句“夸叔”的,單夸總算徹底放鬆下來。觥籌交錯間,倒算賓主盡歡了。


其間,蒼狼特別留意着單夸的飲食習慣,看得出單夸已在竭力遮掩,然而七巧單純天真的熱情卻令人無處防備,每每漏底,他都留意到對方眼底浮起那麼一絲愕然又挫敗的情緒。


一頓晚飯下來,他幾近可以確定,坐在他眼前的,便是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那個人了。正在這時,侍人又端上了早先他吩咐備下的桂花糕,七巧一見,果然指著單夸,笑嘻嘻地對他說道,“蒼狼皇兄,我跟你說,夸叔也會做桂花糕。我覺得他做的桂花糕比王府廚子做的都要好吃,爹親,你說是嗎?”


“是啊。單仔的廚藝雖然不怎麼樣,桂花糕倒是做得不錯,我記得以前在——”說著,千雪孤鳴似是想到什麼一樣,忽然頓住,只見他臉色一沉,隨後又立刻恢復,“沒什麼,反正有機會,蒼狼你可以讓單仔給你做來試試看啊。”


“王叔哪裡話,先生遠來是客,怎好叫客人動手。”


蒼狼不著痕跡地望了單夸一眼,發現對方果然垂下頭顱,避開了所有人的目光,彷彿自嘲地推說道,“七巧和千雪贊謬了,我又怎能跟苗王府裡的師傅相提並論呢?”


“夸叔你要不信,就試試看嘛,這個真的沒有你做得香。”說著,七巧夾著一塊糕點放到單夸的盤裡,一臉渴求地盯著他,像是非得叫他品評不可。


單夸拗不過,咬了一口,又道,“我倒覺得這個更好吃,甜而不膩,清香四溢,用料,做工,都是上乘,在下遠遠不及。”


“我不信,爹親,你說,是不是夸叔做得更好吃?”


“是是是,單仔做得更好吃。”千雪孤鳴向來不愛吃甜食,這話擺明着又是偏幫七巧,答得有些敷衍了。


蒼狼聽罷,微微一笑,就說,“王叔這分明幫親不幫理。”說著,目光又落到單夸身上,只見他聞言抬頭,一雙眸子正好撞上他的視線,眼底像翻攪著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


片刻之後,單夸才轉開目光,低斂眉目,謙遜地說道,“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爭之也無益。既然七巧對我做的桂花糕這般心心念念,有空夸叔再做給你便是了。”


“好呀,夸叔你可不能食言。”


“夸叔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知孤王是否也有這個口福?”


“王上若不嫌棄,吩咐一聲即可。”


“先生既為王府貴賓,自然沒有強求的道理,若是哪天先生想給七巧準備糕點,能贈孤王一二,孤王就心滿意足了。”


“草民自當銘記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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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後,蒼狼剛吩咐下人給單夸在王府清幽僻靜處的別院備下廂房,那人還來不及辭謝,七巧便拉著他往花園裡走去,說是要他陪著逛花園講故事。


他與千雪孤鳴一道,站在臨水雕欄邊上,看著兩人身影逐漸掩映入花林深處,才偏過頭問道,“方才我留先生在王府做客,除了一盡地主之誼,實是希望能請御醫替單先生診治一二。王叔先前一直為先生調養身子,可否為蒼狼詳說先生病情?”


“倒也不是什麼大病。以前跟你講過了,單仔身子單薄,體虛,常有氣血運行不暢,頭暈眼花的症狀。”千雪孤鳴腦子晃了晃,彷彿覺得他太過大驚小怪似的,“我曾替他診過脈,發現他也是習過武的人,是後來才廢去武功。他不肯說明怎麼回事,但依我看,他廢武之後沒有好好調養,所以比較一般人要來得虛弱,氣脈不順那是常有的事,只能慢慢養。”


“連王叔深諳藥理,也沒有辦法嗎?”


“單仔也清楚自己身體怎麼回事,大概久病成醫了,他對用藥都粗通一二,當時救我,心機溫仔就說過如果不是他施救得當我早就去見閻王了。”說著,千雪孤鳴皺著眉頭,搖頭說道,“這毛病,只能養生為主,根治無門。他是經脈有損,除非這世上能有人做到先斷筋截脈,再為他重塑筋脈,否則就是養一輩子,也只能叫他過得舒服些,徹底養好就不可能了。”


“我明白了。”


“說起來,蒼狼,我怎麼覺得你對單仔關心得有點不同尋常啊……”千雪孤鳴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蒼狼被他盯得心頭一跳,急忙分說,“不是說了嗎,他既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蒼狼的恩人。我觀單先生應是風高亮節之輩,金銀財寶怕是不屑一顧,又不知他心儀何物,只好從最簡單的入手了。”


“哈,你倒和我想的一樣。之前單仔還說什麼,他壓根用不著我報答,我不樂意欠債不還有恩不報。不得已,就只好替他開開藥方子,灌他吃吃藥,替他採採參,權當償還恩情了。”


看千雪孤鳴講得一派輕鬆自得,蒼狼的心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想著,王叔,你要知道他是誰,怕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了。


興許是看著他沉著臉又不說話,千雪孤鳴誤以為他仍在煩惱這事,便勸慰道,“你也別太擔心單仔了,萬事不是還有我這個王叔麼?再不行,大不了我拽上心機溫仔替他看看,當世兩大醫者咧,出不了大事的。”


“勞王叔費心了。”蒼狼順著他的話頭回了一句,轉而問道,“方才晚飯前,我看王叔好似有事跟單先生商量,不知可否告知蒼狼,讓蒼狼一道替王叔參詳?”


“哪有什麼大事,你以為單仔這個古板呆子怎麼會毫不推託就答應留在王府呀,我讓他替我顧七巧幾天,我準備出門咧。”


“王叔,你怎麼才回來,又要準備出門?”一旦想到千雪孤鳴這種,出了門就跟丟掉似的,沒浪蕩個十天半月不肯回來的個性,蒼狼多多少少也是理解了當初父王怎麼對他這麼頭疼。如今有了七巧,王叔倒算收斂點,想不到過沒多久又當起了甩手掌櫃。他亦真亦假地抱怨,語氣無奈地問道,“莫不是先前你帶著七巧去找單先生,都是藉機出門吧?”


“話不能這麼說,我看七巧跟單仔處得挺好,留她陪他解解悶,七巧開心,單仔也開心,大家都開心……”被他一語道破,饒是千雪孤鳴向來都大大咧咧沒個正行的,此刻臉上都有點掛不住,蒼狼見他越說越是窘迫,越是窘迫越是小聲,最終成了低不可聞的呢喃,也忍俊不禁。


“怕是最開心的人,就是王叔罷。”


“喂喂,蒼狼你……”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沿著幽香小徑,漫步至花園。遠遠便看見七巧與單夸幕天席地地坐在花間,身畔木槿花開得正艷,頂上鳳凰木吐艷,奼紫嫣紅相映,如火如荼,艷麗妖嬈。微風徐來,細細的瓣雨便落了兩人一身,單夸隨手拂去,色澤嫣紅的落瓣鋪滿他們周身。


蒼狼仗著內力深湛,尚不待靠近,就知道他此刻正認真地跟七巧講些半真半假的野史傳說,七巧聽得入迷,摒息靜氣,半點沒注意到周圍動靜。直到單夸說到告一段落之處,才長舒一口大氣,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這些光怪陸離的傳聞,在她心中都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趣味話本。


這時,兩人抬頭發現他們正往那兒走來,七巧一躍而起,歡快地朝他們招著手。一旁單夸,目光不露痕跡地從他的身上掠過,翩然輕擦的一眼,眼波流轉間,隱約含着盈盈笑意。朦朧月色之下,竟有股說不出的情愫暗生,蒼狼心頭一震,只覺得是似曾相識畫面,此時此刻,卻猶如經年隔世,恍若墜入夢幻。


他回想起那些在北競王府中度過的時光,月下桃林,他與競日孤鳴席地而坐,被吹落了一身花瓣,那人笑著自他肩上拈來一朵,輕輕敲在他的鼻尖上。他還記得競日孤鳴當時含笑的眉目,卻比灼灼其華的桃花更艷。


這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塵封許久的爛漫光陰,如今又被這麼輕描淡寫的一眼全數勾起。蒼狼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又是痛苦又是茫然。


他不明白,這人明明早已離開了,怎麼會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曾心狠手辣,屠戮血親,如今怎麼又會費盡心思救得千雪孤鳴一命?到底是為了過去種種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補償,亦或只是另一場陰謀算計的開端?


蒼狼望著他,眼前的單夸,再也不是那張叫他又愛又恨的臉,這張臉普通得就好像真的只是個平凡山野參客,看不見曾經有過的愛恨,好像輪迴一場,前塵早已消弭殆盡。


是否所有的事情都能夠重新再來,是否所有的愛恨都能夠隨著時間消逝不再?他不知道,這一刻,蒼狼起伏難平的心緒,使得他難以再留駐其間,他藉口離開,彷彿倉皇而逃,他不懂,錯的明明不是自己,為何失卻勇氣,丟盔棄甲的人反倒是他?


他一路行至無人之處,慢慢才鎮定下來。左右環顧,竟發現這曾是昔日兩人一決生死之處,似乎他如何逃,終究都逃不開那人烙在他生命裡的痕跡。蒼狼一人獨立風中,看月下飛花,迷亂人眼。此時此刻,他心中所思所想,居然沒有任何一點有關於那段復仇的日子裡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只是安靜地回憶,過往競日孤鳴待他好的點點滴滴。


『祖王叔,為什麼你做的桂花糕這麼好吃?』


『一技傍身嘛,他日若有不測,小王只好去賣桂花糕賺錢了。』


『祖王叔又說笑了。不過我真的覺得祖王叔的桂花糕最好吃了,以後也能再給蒼狼做嗎?』


『小蒼狼,乖,他日等我身體好些,再給你做。』


『自然的,祖王叔身體要緊,千萬別累著,你只要記在心裡,蒼狼就心滿意足了。』


『哈,欠我們乖蒼狼的,小王自會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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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叉玀循例來蒼狼的寢宮向他報告苗王府的更值調配,雖說這等小事本不應由叉玀勞煩,但她執意如此,蒼狼也不願勉強。每至此時,他總免不了與她閒談兩句,儘管叉玀時刻謹記君臣之別,不敢半點逾越,然而,到了夜深人靜,難免還是鬆弛下來,同他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今夜,叉玀正要離去,蒼狼見她面露猶豫,似仍有話要說,只好問道,“怎麼了,叉玀還有事?”


“不,沒什麼。”叉玀搖搖頭,躊躇了片刻,才細聲說道,“今天夜裡怕是要起風,王上睡時莫忘命人添些炭火。”


“是嗎,讓叉玀將軍費心了。”他無奈一笑,明白對方下一句大抵又是惶恐拘謹的臣屬之辭,便輕輕揮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下去吧,孤王會注意。”


蒼狼獨立階前,眼看著叉玀走遠,今夜月色正好,照得庭前猶如積水空明,草木隨風而動,樹影交雜錯行,宛若浮於水中的藻荇交橫。他忽而想起,之前單夸衣衫單薄,還不顧身子與七巧席地而坐,如今夜深露重,不知下人可記得為他添碳加衣。心念一動,蒼狼便往別院走去。


夜深人靜,苗王府中尚有走動人影,也不外乎是值夜的護衛,見蒼狼一人獨行府內,雖感詫異,但在他擺手制止後,也並未上前問詢,行禮後隨即退下。他一人來到單夸所住的院子,廂房的燈早已熄滅,想著對方既已睡下,正要轉身離開的蒼狼,突然聽見房內傳出陣陣壓抑的咳嗽聲,腳下步伐一頓,再次上前。


他站在門外,伸手正欲叩門,情不自禁又想到了過往。他住在北競王府時,也是半夜偷偷探望生病的競日孤鳴,他尚不知那只是對方以防父王試探,假裝身染風寒,當時他就在門外,卻料不到腳步已被房中人覺察。他聽得競日孤鳴在內中咳得撕心裂肺,忍不住推門闖入,那人半倚著靠枕,氣喘吁吁地望著他,面露微笑,彷彿半點都不在乎自己的身子般招他到床前。


『是小王吵到你了嗎?』


『祖王叔,我……我替你傳御醫好嗎?』


『傻蒼狼,小王沒事,休息一陣就好了。』那人摸著他的腦袋,將他拽到身旁,『來,乖蒼狼,借祖王叔靠靠。』


那天晚上,蒼狼陪了競日孤鳴大半夜,最後撐不住,就睡在了他的祖王叔身邊。現在想來,往昔情景歷歷在目,同樣站在門外忍不住憂慮焦心的自己,同樣在房內輕聲咳嗽的對方,卻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悵然。


只是,他已經非當年那個推門而入的少年,眼前與他一門之隔的,也不是為了蒙蔽他們而假意欺騙的競日孤鳴。


“單先生。”蒼狼敲響門扉,咳嗽聲一時止住,只聽那人聲線嘶啞,含糊地問來人是誰,心中不由一緊。“是孤王,深夜打擾,望請見諒。”


房內一陣安靜,只有不時隱隱傳來的咳嗽聲,蒼狼等了一會兒,就聽得內裡布料摩挲的響動,似是對方翻身坐起,但他卻說,“夜深了,草民早已歇下,恕在下不能起身相迎。不知苗王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單夸口吻一反常態地冷淡,幾近漠然,語氣間,彷彿也有逐客之意。蒼狼心中一怔,只得說道,“今夜風大,孤王見先生先前又在花園中就地而坐,沾染水露,擔心先生受涼,不知下人可已為先生備足暖碳?”


“不過一介微末之軀,何勞王上費心?在下房內暖得很,請苗王早些回去歇息吧。”


蒼狼見單夸答得敷衍,以為他心中不悅,內心難免生出些許委屈,又自覺愚鈍,明知眼前人便是與自己不共戴天的競日孤鳴,怎麼就管不住這無謂多餘的關心?對方當真一盆冷水,蒙頭澆了他一身淒涼。蒼狼握緊的拳頭,鬆開又再度攢緊了好幾次,才沉著氣又道,“是孤王打擾了,先生安歇吧。”


他轉身離去之時,忽聞那人悶聲問道,“不知苗王為何對一名不足掛齒的採參客如此關懷備至?”


“先生難道不知?”


“恕在下愚鈍,苗王萬金之軀,天之驕子,理應專注國事,日理萬機。單夸不過螻蟻之命,死不足惜,怎麼好叫王上花時間紆尊降貴前來探問?”


“因為……”蒼狼閉上眼,深呼吸了口氣——是啊,他為什麼還要這樣關心他?他的命,早就該斬於他的刀下,為他殘忍所謀害的人命,為他陰謀所犧牲的苗疆臣民,蒼狼都不該容情。然而,一旦心軟了一次,他就再也沒有辦法假裝鐵石心腸。再次見到競日孤鳴,他才意識到,真正刻骨銘心終究的不是憤恨,也不是怨懟。


看到他還活著的那一刻,蒼狼唯一真正感受到的,反而是徹底鬆了一口氣的安心——幸好,競日孤鳴還活著。


“因為孤王始終感謝,先生沒讓孤王失去最後一名至親。”把話說出口的那一瞬,蒼狼才覺得真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他反反复复煎熬的心,好像終於能夠稍稍平靜下來。他回過頭,面前的這扇門仍是緊緊關閉著,但他卻覺得不再重要。現在尚且來得及,他們仍可以重新開始——從單夸開始。“打擾先生休息了,孤王也該離去,若是單先生還有什麼需要,請吩咐下人準備。你……好好休息。”


說著,蒼狼不待對方回答,隨即離去。將要離開院子之際,他突然聽見,房中傳來一聲輕嘆——嘆息雖輕,於他來說,彷彿能有千斤之重,壓在他心上,久久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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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怎麼能夠料想得到,蒼競這對竟會比缺俏還要難寫!寫多了說禪聊天的寡淡意境,愛恨糾葛太強烈,反倒不知道該如何拿捏了。開頭真是改得我都要快吐了,這才生出來…………已經不接受退貨了。

說到這個梗,我萌蒼競倒是很久了,一直苦無頭緒,無從下筆,覺得怎麼想都是相忘於江湖的BE。直到採參客的登場,哇,我真的是他一出來我就莫名好有梗,真的。而且,不管他是不是小王反正我暫時就信了他是小王,在官方打臉之前趕緊把文給寫了XD

解釋一下文中千雪為什麼沒認出來反倒是蒼狼一下子就敏感地認出來了,首先,蒼狼在北競王府住那麼久,他跟小王相處的時間很長,跟千雪這種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不回家的不一樣。這篇文有個前提是,小王目前真的只是想平凡度日,沒有費心去演,破綻其實很多。儘管他也沒想到蒼兔眼光這麼銳利。其次,千雪先入為主的印象是小王已經伏誅,詳情如何正劇裡面會不會過問我不知道,反正這文裡就當他體貼蒼狼,沒怎麼多詳細詢問。因此錯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小王沒死,他只是傳功後跑掉了。如果他得知這個情報,把脈的時候就肯定認出來了。最後,千雪真的沒有跟單夸相處多少時間,文裡頭沒有詳說,不過已經暗示了千雪找小王一般是把七巧丟在人家家裡自己出去趴趴走。也因此,他對單夸的印象也粗淺地停留在古板迂腐的書呆子,身體不太好但略懂醫術的採參客,真正把小王漏個徹底的一直是七巧。文中也有對應。

特別解釋這段是希望別有人誤會,本文只有蒼競,沒有其他。除非劇情需要,不然接下來互動基本上就圍繞着蒼狼和單夸展開。

以及,目前大家雖然看到蒼狼很苦,但對小王來說也好過不到哪裡去。他在這篇文裡是真心想好好過日子,不論日後正劇怎麼演,反正以這個為前提,就知道已經懶得演懶得戴面具的他,其實在這種相處中也十分難受。

另外,不要覺得蒼狼原諒得太過輕易,他根本還沒有原諒小王。他現在只是對小王還活著這件事鬆了口氣,談原諒是未來的事,也有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所以我說愛恨糾葛真的很難拿捏,寫過了又太激烈,寫不到又太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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