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逍遙】至你與我此身永不闊別時(下)

接上。


“我是此間主人。”那人說著,邁步走下了床榻,徑自站在了玉逍遙的面前,伸手替他拭去臉上的淚水,卻又似覺此舉太過唐突了,玉逍遙未及反應,他便收回手,克制地背到身後。玉逍遙猶如美夢驚醒一般,定定地望著對方,又聽眼前人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出去。”

“等等。”心中翻攪湧動的情緒尚尋不得一個宣洩的出處,玉逍遙此時也正是滿腹疑竇,驟然聽見這人竟一照面就要把自己送走,他顧不上許多,連忙拽住了對方的袖擺。腦海中浮出的疑問太多太多,他還不知道從何問起,可深知要輕放了對方,追尋多年的東西就真的沒了答案,玉逍遙幾個呼吸勉強凝神,故作鎮靜地問道,“既然你是墓主,那總歸有個名字吧?”

那人被他抓著,不氣也不惱,真的站定了原地,任由他打量,“我叫君奉天。”

“君……”含在嘴裡的名字,千迴百轉,方能出口,“奉天。”

玉逍遙覺得自己一邊冷靜自持地分析着與這個名字相關的史料,一邊被這個名字擾得心亂如麻,彷彿他等了這麼許久,就是為了再叫一聲“奉天”,甚至早在夢中,他就應當喚出這個名字了,兜兜轉轉,迷離盤旋的字句,卻要在這時才真正跌落心頭,烙印其上。

一時間,他又忽覺喉中艱澀哽咽,悲慟莫名。

君奉天卻在這時轉開了視線,淡漠地解釋道,“此地靈力熾盛,又是墓葬之所,凝結了許多哀思,你一個尋常人到這裡,不免神智動搖,受其影響。等離開這個地方,就好了。”

聞言,玉逍遙搖搖頭,儘管進入墓中後,他胸口確實悶悶的,有股凝滯感,然而在見到君奉天以前,也不過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悶氣。當他望見男人眼眸那一刻,心跳突然地加速,那一陣陣襲來的悶痛與盤旋在腦海中嗡嗡作響的,一定只跟這個人有關係,而不是別的什麼。

但是君奉天不願坦誠,玉逍遙死死地盯了他好一會兒之後,只好哽着聲音說道,“我氣悶,有點暈。”

話音方落,對方果然扭回頭來看他,似乎他慘白的臉色和通紅的眼眶真的觸動到對方心中某一根弦,君奉天沉默了片刻也唯有走到他身邊,遞手過來扶着他,“能走嗎?”

靠得近了,男人衣上沾了淡淡的香氣,猶如沉澱了千年的時光,絲絲縷縷,既熟悉又陌生地,縈繞不去,玉逍遙半邊身子重量都交付到了對方身上,那安心又溫暖的味道,叫他一下子昏昏欲睡。一時間,恍若置身夢境之中,千載以前,或許也有誰將他擁入懷中,叫人安穩又放心。

卻忽聞一聲低喝,“玉逍遙!”

他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看向一旁的人,含糊地喚了一聲,“奉天?”

然後,他便發現,男人始終冷淡疏離的表情,忽然起了些變化,君奉天垂下眸子來看他,一點難解深情,藏在深邃的目光裡,如同揉碎的星塵,一點微光,已是動人。

玉逍遙想,他不該只在夢裡見過他的眼睛。

一剎那的柔情,逝去得飛快,就在他懵然伸手之際,君奉天便望向了他處,說,“我背你。”說著,也不顧他的反對,就把負載寬厚堅實的背上,玉逍遙趴在他的肩頭,注視着男人的側臉,對方不為所動地直視前方,真就悶不吭聲地,背著他,走在安靜得不聞其他聲音的墓道裡。

“你是不是認識我啊?”摟著男人的脖子,玉逍遙悶着聲音問道,“我方才,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

“……”

“你是仙人嗎?”見男人不答,他也不氣餒,又問,“你身子是暖的,想必不是殭屍什麼的,這個墓被謠傳‘神仙墓’,年份早不可考。從這墓的制式來看,早說都有上千年了,人怎麼可能能活千年。所以,你曾是那個曾在九天雲海之上,為人間戰禍而下凡的仙人嗎?”

“……”

“你身邊,是不是應該還有另一位仙人,他呢?”

負著他的人腳下一頓,低不可聞的一聲輕嘆,幽幽地迴盪在狹長昏暗的甬道中,“這些事情,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我不知道,大概寫到論文裡?”

玉逍遙見不得這人嘆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生怕像剛剛那樣說錯了話,勾起了對方的愁緒。只好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了自己的專業與這次要做的課題,他也不清楚這人是不是能夠明白考古研究的意義何在,漸漸地,越說越多,也越說越起勁,兜兜轉轉,居然給他繞回到了最開始最想要問對方的那個問題。“……我從小就做一個夢,夢裡我好像就是雲海上的仙人,後來到了凡境,有一個人總在我的身邊,我記得他那雙眼睛……”玉逍遙頓了頓,幾乎貼在君奉天的耳邊輕聲說道,“跟你一模一樣。奉天,你就是我夢裡的那個人,對吧?”

他感到對方呼吸一窒,靜默了片刻,男人才道,“也許,這不過就是你的一場夢罷了。”

“見到你之前,它或許只是個夢,可如今,它不再是了。”玉逍遙揪緊了男人的衣衫,激動地說,“你不能再瞞我了,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追尋了那麼久的答案,為什麼非要當這是一場夢?”

脫口而出的話,全憑本能,玉逍遙都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脾氣,也不懂一個“再”字背後蘊含了多少,前世今生一事,本就無憑無據,可他卻還要妄圖求一個證明。此刻心中,都不由得捫心自問,兩人今天不過才見了第一面,縱然為印證那點痴念,他這樣咄咄相逼,是不是有點太過貪心,索求無度了?

又一陣冗長的沉默,男人開口,少有地帶了一絲茫然無措的情緒,艱澀地道,“或許因為……這世上已無‘君奉天’了。”

——我們是奉天逍遙,這江湖若無君奉天,玉逍遙三個字有何意義?

玉逍遙心口一窒,一時間如同喘不過氣來似的,急促而濃重的呼吸聲,震耳發聵,幾乎都蓋過一瞬間自腦海中掠過的,驟然迴響的聲音。他攥緊裡手中的衣料,艱難地緩過氣來,朦朦朧朧地視野裡,他好像望到君奉天側過頭來看他,沉鬱的雙眸,又似夢中深情而悲傷,他在恍惚間撫上了那人的眼角,卻不見有淚。

亦真亦幻,似夢非夢,玉逍遙都分辨不出來,此刻他猶墜夢中,或是早已夢醒。

便突然聽見,君奉天漠然開口,語調平平,恍若早就埋葬了所有的情感,“到了。前方就是出路,你一直往前走就看到了。”說著,他將他從背後放了下來,扶著他站了好一會兒,又說,“我送你到這裡,往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小心些。”

“什麼意思?”玉逍遙瞪大了雙眼,君奉天彷彿知道他被這墓中幽怨纏繞,心氣難平,還一直撫著他的胸口替他順氣,對於他詫異與驚慌,多少有點困惑。好像,他們本來就說好了,只到這裡罷了。可玉逍遙卻覺得,他們不該止步於此,“你可以跟我一同出去,我有個小租房,我們可以住在一起。你要是不願意說這個墓裡頭的事,我以後都不問了,我就想……我只想帶你一起離開這裡,不行嗎?”

“我不能離開此地。”

“為什麼?”他牢牢地握住了君奉天的手,將男人往前拽了拽,對方卻紋絲不動,冷硬如頑石,“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我們不應該分開的。”

然而,回答他的,是君奉天慢慢地掙開了他的手,玉逍遙覺得自己此刻表情已經痛苦得要哭出來了。他一生順遂,從無憂心之事,自打小開始就是個愛笑的人,時至今日,都鮮有落淚的時刻,卻不知道為什麼見了君奉天,就如同要為他流乾這輩子的眼淚般淚腺發達,一路走來的短暫相處,他總覺眼睛酸澀,情難自控。

彷彿是,他期盼這這一路能走到天荒地老,可心底里不知為何又明白,墓道就那麼長,他們終歸都會有一個終點。

他聽見君奉天對他說,“對不起,玉逍遙,我不能離開。”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再無轉圜,如同,這本就是一場告別,只是誰都不願說出“再見”。


玉逍遙最後忘記自己是怎麼從山里頭走出來的了。

君奉天給他指的那條道,一直通到蒼崖山的後山,男人到底陪了他最後一段路,兩人並肩走在狹隘的沒有光的墓道裡,對方牽著他。他記得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修長有力,乾燥溫暖,本來又困乏又疲累的身體,在牽引之下,彷彿生出了最後的力量,他們一路走到了盡頭。

那裡有一塊斷龍石,君奉天告訴他,他離開以後,他就會將這座墓封起來了。

玉逍遙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夠做得這樣決絕,便回過頭來看他——藉著月色,他看到男人悲傷的雙眸裡罕見地帶了幾分笑意,明亮如星,清淺如月,溫柔如水,一眼,就看入了他的心底。

猶如塵世輾轉千年,不過只為了這一眼,刻骨銘心,不到滄海桑田,都算不得深刻。

或當真有前生,曾有人問過,讓我帶著你的笑容離開,可以嗎?

不知不覺,玉逍遙忽覺自己又是淚眼朦朧,連帶著斷龍石落下前,君奉天究竟是不是真的笑了,他都看不真切了。

回過神來時,玉逍遙回頭,只見蒼崖後山上,漫山遍野的棠梨,開得正艷,風吹如雪,紛紛揚揚。


=


不久後,蒼崖山上的那一座“神仙墓”終於有了結案陳詞,經專家組研究,這怕不過就是一個偽墓,連疑塚都稱不上。裡頭挖掘出來的書卷用品,也非“陪葬品”,倒像僅僅是,安放在那兒,保存罷了。思來想去,眾人唯一得出的解釋便是,墓中方士遠遊以前恐怕曾住在此間,古人視死如生,方士更是為了抵達另一個世界而早早準備著,即便有一兩個陰宅為居,也不足為奇。只是不知什麼理由,對方終究放棄了蒼崖山上這個住所,怕只能成為歷史研究又一個不解的謎團。

身在其中,親歷奇遇的玉逍遙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說出真相,只能從悉數公開的資料,循著教授們的說法,照本宣科地寫了一篇論文,潦草上交。餘下的,卻是他自己從中抽絲剝繭,一點一點捋出來的,拼湊個七七八八的故事。

自打蒼崖山回來後,他甚少再有夢,往昔的片段模模糊糊的,他也抓不住多少。原先他猜測君奉天不能離開那個地方,是因為他是墓主,古有“鎮魂”一說,他自言世上已無“君奉天”這個人了,玉逍遙便當他真的死了,生魂死魄,都被那個墓鎮在那兒,自然出入無門。

後來他隱隱覺得,這個猜測或許是錯的。

查著些資料,越是深入,越是能從隻字片言裡找出些蛛絲馬跡來,那墓非是君奉天的墓,更早之前,這應當葬了個叫“天跡”的人。蒼崖山也並非叫蒼崖山,那是一處桃花源般的傳說之地,依稀記載是,“蒼崖雲樹”。

玉逍遙翻遍典籍,與“天跡”相關的信息少之有少,存在於上古紀元裡的血災疊歿,厄禍邪神,又鮮有文字記錄,大家都當作鴻蒙神話,聽過便罷。就近一點的載錄,與“蒼崖雲樹”有關,故事同桃花源記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誤入此間的山野樵夫,循著一裊紫煙,一縷幽香,一直到蒼崖雲樹的深處,綠草如茵,花林成行,繁花醒木中,見有一個石椁。樵夫無知,以為內中藏有陪葬品無數,便要開棺取之,卻見內中嵌一冰棺,凍氣襲人,毛髮結霜。躺在棺木中是一個人,死而不腐,面若桃花,彷彿隨時都能醒來。樵夫大駭之下,連忙磕頭謝罪,欲蓋棺木離去,正好遇上換焚燃香料的守陵人。而後,樵夫便迷失了神智,再清醒時,人已在山外。其後他無數次向旁人轉述故事,再欲進山,終究找不到道路。直到偶遇一位雲遊方士,才得知那兒仙音繚繞,凡人難覓其踪,名曰“蒼崖雲樹”。蒼崖雲樹中,終日焚香,其香名曰返魂,有引魂歸來的作用。傳聞許久以前上天有一對仙人,為救蒼生苦難而下凡,其中一人死於禍亂,另一人守其墓,終生不再回歸雲海之上。

故事的最後,那方士感嘆,仙人無魂無魄,死後歸於蒼茫天地,卻竟有人能始終相信,返魂香引魂之效。世間有情深重,也莫過於此。

這個故事,他許久以前曾經讀過,當時只道又是一則“桃花源記”。

時至今日,玉逍遙再看,才發現,冥冥之中,恐怕早有注定。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君奉天不願離開那個地方,也終於明白,世上為何再無“君奉天”此人。

獨守千年,徒留滿室清寂,唯有幽幽魂香,引一絲痴想眷念,他始終在等他。

世有返魂香,而後便有,魂兮,歸來。

卻只為了那一眼。

不過一眼。

從此以後,便與塵世之中的“玉逍遙”,斷龍石隔斷,不復相見。


南北西東,南北西東,只有相隨無別離。

——玉逍遙,我們恢復了嗎?




幸虧今天睡得夠多,足夠我熬到一口氣將這個故事寫完。

它不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故事,就如同我的夢境裡,逍遙發現真相那一刻再回到蒼崖山,他甚至連入口都找不到了。或許有人想問為什麼奉天要這麼狠,不是說好了奉天逍遙,今生如此,來世依然嗎?其實我從夢裡醒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後來我意識到,可能對於奉天來說,他的“今生”已經許給一個人了,說好的不和別人組隊就不和別人組隊,無論對方是誰都一樣。

而事實上,轉世的玉逍遙也並非完整的玉逍遙,引魂的香還是有了作用,逍遙在墓裡情緒波動那麼大那麼不像自己,是因為裡頭還有前世的殘魂,他一直在夢中見到奉天的雙眼,那些零碎的片段裡,也有蒼崖山的。就意味著,其實前世裡逍遙一直捨不得離奉天而去,隱隱約約,我猜奉天大概是知道了,所以甘願守墓千年。

不過我認為逍遙是希望奉天能走出去的,奉天不願意,只肯畫地為牢,那一句“對不起”,大概是對前世今生的兩個逍遙說的吧。總而言之,我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說到底我就是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感覺盡量還原了夢裡所見,但個中情節更像是故事裡的人牽引著我的,這種感覺真的蠻奇妙的。希望下次有機會,還能嘗試寫一寫關於奉天逍遙的夢XD

但我希望這次是能夠是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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